1963年,李翰祥导演将刚成立的香港国联电影公司移师台湾,公司刚站住脚就大张旗鼓筹备拍新片,一口气买下不少原著版权。当时我是国联当家花旦,买下了版权的原著就会尽量找来看,免
1963年,李翰祥导演将刚成立的香港国联电影公司移师台湾,公司刚站住脚就大张旗鼓筹备拍新片,一口气买下不少原著版权。当时我是国联当家花旦,买下了版权的原著就会尽量找来看,免得临阵抱佛脚,也因此认识了原著者高阳、司马中原、琼瑶、郭良蕙、朱西宁等作家。同年皇冠出版于梨华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梦回青河》,出版后十分轰动,一版再版,电台天天晚上8点至9点会联播,1966年国联公司买下电影版权,我迫不及待一口气看完,是于梨华写家乡浙东青河发生的爱怨情仇的大家族故事,人物性格分明情节错综复杂。当时,听说于梨华常年定居美国,没有机会向她讨教。
60年代末期,国联面临财务危机,四面楚歌声中接近名存实亡,李翰祥导演力挽狂澜,知道我和归亚蕾都很喜欢《梦回青河》,书中有两个戏份旗鼓相当的女主角美云和定玉,表示国联可以把《梦回青河》的剧本给我们,让我们自己找人拍摄,条件是得租用国联的器材。我跟亚蕾商量,请也是国联的同事,好友、好人、好导演宋存寿先生执导,于是筹备工作便密锣紧鼓展开。1970年戏剧性的婚变,我逃离影界远去美国,《梦回青河》也就不了了之。
70年代初,从加州到纽约探望弟弟,友人问我:作家于梨华住在纽约上州Albany(奥本尼),夫妇都在州立大学执教,她很关心妳的现状,要不要一起去看她?」看过她的书就觉得对她不陌生,欣然应允。
至今依然记得,朋友开了几个小时车到她家后,温文尔雅的男士开门,他只介绍自己:我是于梨华丈夫,她不在,打网球去了,你们就等等罢。跟我同去的朋友:哎——那不是约好的嘛?怎么?……憨厚的丈夫不知道如何解释,歉意的笑了笑,接着这位年轻的物理教授就忙着去张罗三个年幼的孩子。
首见梨华爽直不落俗套
约半小时光景,听到门外急煞车声,知道女主人回来了,人没进屋声先到:客人到了吗?清脆的南方口音,她一身网球运动员打扮,风风火火进了门,完全没有歉意没有更衣也没有客套,直入我们可能有的共同话题《梦回青河》,打开话盒后,她就滔滔不绝,说第一部长篇小说会有自己的影子和相对多的自我色彩,自己年轻时候的个性和小说中的定玉比较相近,聪慧、调皮、热情、率真,而又多心计,小说是以定玉的第一人称我来写的我带着歉意告诉她原本定下我饰演美云,现在事过境迁,只能无限惋惜,她表示归亚蕾饰演定玉和我当是绝配。
聊天时,她表达了对我目前处境的忧虑,其他再聊了些什么记不清了,看她一面见客一面被家务事和孩子不断打扰,于心不忍就提出告辞,于梨华没有客气,说:大老远来想留你们吃饭,但无奈冰箱中都是平时过日子的美式快食,不好意思招待中国朋友。,临走送了我她的长篇《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第一次见于梨华,对她爽直的快人快语,不落俗套的待人接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回到加州后,一天接到陌生男子电话,自我介绍:我是林怀民,在爱荷华攻读,是于梨华的朋友,她给了我你的电话,现在学校放假,想飞过来跟你学中国舞⋯⋯,推都推不掉,就这样,于梨华的牵线搭桥,几天后见到了对舞蹈热情如火的林怀民。
自从1973年搬去纽约,大家见面的机会就多起来,在纽约和普林斯顿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陈大端、赵荣琪夫妇,夏志清、王洞夫妇,王浩、陈幼石夫妇,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 )、孝兰夫妇,以及她的台大学长高友工,无论是聚会或有活动,于梨华仿佛就住在当地,永远单枪匹马出席。当时钓鱼台运动如火如荼展开,在纽约有不少活动;陈幼石办《女性人》杂志,需要发掘她周围朋友的潜力;我舞团在纽约每年有发表会,或在东部院校有演出,如果可能她必定来给我打气捧场。连带她的大儿子Eugene也被妈妈调动,热情洋溢的帮助江阿姨。记得我在哈佛大学演出,Eugene在哈佛念医是中国同学会会长,不遗余力帮助宣传印传单不算,排练时还会来剧场嘘寒问暖。几年前我跟梨华打听Eugene的近况,谈起这40年前的暖心事。
当年东部的朋友们称于梨华、陈幼石和我为三剑侠,我们三人都在上海长大,所以一见面就说上海话,叽哩呱啦外人无法插嘴,如果加上爱说上海话的顽童夏志清先生,他爱热闹、爱讲笑话、爱开玩笑,就更闹忙了。这三剑侠喜欢结伴看戏、听音乐、抬杠、下馆子、胡说八道,都酷爱纽约,按于梨华精准形容「这就是纽约,有容乃大。它是一切的中心,但它又可以是一个令人找不到中心的地方。太复杂、太富有、太贫穷、太无私、太自私、太宽容、太吝啬、太多、太少、太热情、太冷漠,它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城市。
1975年文革快结束,中国国门刚开了一条缝,于梨华迫不及待想回到梦中的国土与家乡——青河,经联合国中国代表处的的精心安排,她带着激动的心情,满腔热情地在中国走访了多处,又与失散的亲妹妹重逢,离开后,就把在中国所见所闻写成一本书:《新中国的新女性》。
记得我看完书后,大有意见,明显是官方处心积虑特意安排采访的种种见闻,梨华居然天真的信以为真而大书特书,梨华知道我是个坦荡直率的人,尤其对朋友,会真诚的把看法表白,对方不会怪罪。因为《新中国的新女性》在大陆大幅度宣传并在香港出版,自1975年起,于梨华的作品被台湾封杀,并禁止她回台湾,至1983年才解除。
在这漫长的八年间,她有家归不得,连父亲病逝都无法回台奔丧,这也是她抱憾终生的伤心事。后来跟我闲谈颇有悔意:「我只是记录我看到的中国,从现在看起来,绝对是不应该的,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感觉敏锐,从多个角度判断是非,客观看问题,也许当时乡情和亲情湮没了我⋯⋯」
1977年,胡金铨导演应夏志清先生邀请,到哥伦比亚大学讲学,不是讲电影而是谈他有兴趣的老舍研究。于梨华打电话给我,打听胡金铨是否仍在纽约?有没有可能到奥本尼纽约州立大学中文系演讲?并说明是替系主任钟玲女士打给我的,胡导演喜欢结交学术界,一听说就兴高采烈的应允了,第二天便动身。三天后,一向有博士情结的胡导演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遇上钟玲一见钟情。于梨华打电话来说:哎呀!我当了大电灯泡你知道吗?系里没有钱租旅馆招待大导演,只能住在系主任钟玲家,钟玲感到不方便,要我搬过去作伴,我带了睡衣去,哪知道……我和于梨华在电话两头惊呼小叫加大笑。
大家来往接触密切了,成了知心朋友,有机会聚在一起可以有聊不完的话,作为作家她敏感、有好奇心,但我不希望我的故事在别人的作品中出现,于是坦诚的跟梨华约法三章:你绝对不可以在小说中写我,如果有一天你写了,我就跟妳绝交!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戏言。非常感激她一言为定维持了承诺,现在忽然眼前浮现出当时她面带微笑咪着双眼仔细打量我,然后轻轻点了下头的神情。
沉浸爱河她像初恋女孩
应当是79年罢,我们在纽约聚会,单独时她告诉了我大概要婚变的消息,我有点惊惶失措,丈夫爱她、宠她、永远梨华第一、好人、好父亲,梨华都承认,但她说:我喜欢可以崇拜的男人!现在我遇到了。说时像个初恋的小女生,知道她浸浴在爱河中,她没有告诉我他是谁,我也没有打听的习惯,只是千叮万嘱她,一定要好好处理,不要伤害到孩子们。
清楚的记得临别前她问:我50了,还敢闯祸,勇敢不?后来,知道她处理的极稳妥,懂事明理的三个孩子接受了现实也接受了他,而物理教授也找到了崇拜他的贤淑妻子,大家和平和睦相处。我笑她书写多了,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关系都能梳理得一清二楚皆大欢喜,真正佩服她智勇双全的本事!
从第一次回中国之后,于梨华三番四次的往回跑,越跑越上瘾,越上瘾就越想跑,好像永远跑不累,到底那是家,我说她在梦回青河。我们都在美国几十年了,对家越去越远也就越牵挂,国门打开后我们有迫切感,想做、该做、能做、需要做的事太多太多,我跟梨华说:中国对我在意识上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来形容最恰当。
70年代后期,钟玲跟胡金铨导演结婚后去了香港,幼石在梨华的穿针引线下,夏志清和高友工两位教授不遗余力的推荐下,到奥本尼大学中文系任系主任。好强的幼石很想有番作为,丈夫王浩是位享誉国际的数理逻辑学家、哲学家,由王浩与大陆高等院校搭桥,两位女侠大刀阔斧联手,取得纽约州立大学高层的响应和鼎力支持。
由纽约州立大学校长领队,梨华也参加了这个访华代表团,他们一行人在中国,得到学术界高层的高规格接待,共同推动中国高校第一批国际合作办学和交换项目,纽约州立大学于1980年起与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校建立校际交换,于梨华兼任纽约州立大学的交换计画顾问。
工作摩擦好友竟然决裂
这个计画轰轰烈烈开始了,却很快导致了两位挚友又是同事之间的摩擦和矛盾,幼石和梨华都有极强自尊心、自信心、聪明绝顶又极其能干的时代女性,她们之间产生的僵局大都和学校工作有关,后来幼石发现,梨华恋爱对象竟是纽约州立大学校长,两情相悦在访华途中开始,以前并未近距离接触过。之后,人事关系上梨华处处占优势,幼石就产生了被利用和被打压的感觉,最气不过的居然是自己无意中促成的「好事」。终至发展到两人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并不了解详情,因为他们两人都不是搬弄是非之辈,也都怕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无限惋惜的是从此「三剑侠」散伙了,我依然跟他们单独保持来往。
郑培凯教授是我当年在纽约的老友,他深感遗憾地表示:现在回想,Albany的经历,也是生命中碰到的波折与憾事。40年前我第一个全职工作,就是到Albany纽约州立大学历史系任教,在那里与幼石和于梨华成了同事,相处了一段日子。我当时才30岁出头,她们把我当小弟弟,对我爱护备至,两人发生冲突的时候,都找我吐苦水,我则劝她们不要内讧,因为那个系就两个人,一打就乱套了。她们性格都刚烈异常,我说也白说⋯⋯真挚友情的建立是很不容易的,破坏起来如此激烈,让人感喟。
梨华跟校长结婚,他们的婚礼办的很低调,基本上只有近亲参加,朋友中我所认识的只有夏志清和王洞夫妇获邀。婚后梨华趁跟丈夫到纽约来开会之便,预先约我跟他们夫妇晚餐,就在他们夫妇下榻的会所中,第一次见面当然礼貌又客气,他的第一句话:梨华告诉了我你的很多故事,真高兴终于可以见面!」,看梨华心满意足深情的望着夫婿的表情,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位挚友眼睛那么花!那么有女人魅力!梨华于1993年荣休,执教整25年,因为加州气候宜人,他们夫妇迁往加州居住,来往的机会就少了。
2002年梨华出版了《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书的介绍:「内容发生在美国高等学府内,两位华裔女性从友好、互助到决裂。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或学者,都不如一般人能经得起考验,也守不住信念与原则,彼此勾心斗角,期间交织着复杂的职场、家庭、爱情纠葛。」书是一位作家朋友特意借给我看的,一看就知道是梨华在用小说形式写她和幼石之间的恩怨始末,以及自身婚变再嫁校长的心路历程,在情节发展同时也涉及到她周边的人。书中的人我几乎都认识,故事情节也似曾相识,看完后不敢妄评也不敢告诉幼石就把书还了。
挚爱去世老人院度余生
2006年为享天伦之乐梨华搬回东部,在马里兰州专供老人居住的小区居住,原因是丈夫去世,大儿子Eugene在芝加哥,两女儿在华盛顿附近居住,他们的孩子们都跟奶奶或外婆很亲近。小区环境优雅、出入便利、设备服务齐全周到,很适合她这个专心写作不爱理家务的人。我去那里看她,看她活得滋润,说话做事依然保留了简单明了的率性,写作之外每天运动打网球,生活内容非常充实。发现她喜欢上打小麻将就陪她打几圈,朋友在华盛顿请吃有名的北京烤鸭,她穿了貂皮短大衣盛装出席,跟她以往像个大学生的随意穿着截然不同,着实让我吓一跳,眼睛一亮,问:哎——妳什么时候学会⋯⋯她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打断:「哎呀,我们多久不见啦!是来跟妳见面,当然要打扮穿得漂亮些⋯。
斯人离世魂归故里青河
5月2日清早在瑞典家中打开电脑,见王洞来信:刚才听说于梨华因新冠病毒病逝,很难过,毕竟朋友一场,看来不管养老院多昂贵,集体生活还是不好,将来我是绝对不进养老院⋯⋯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呆了,整整一天在神伤和悲戚中度过,梨华的音容笑貌,我们的交往,一直在眼前、脑海中闪现。
记得2016年友工去世,梨华是他的学妹,知道他是我的贴心朋友,马上写信来安抚我,毕竟我和梨华相识相知了近半世纪,时间拉得如此长,距离分得如此远,中间还若有若无地断了线,但对彼此脾性却了解摸透。看到王洞给我的信也使我释然,过去的恩怨烟消云散,展现出她的大度和宽容,如果梨华天上有知,会笑得迷人、眼睛开花(这是王洞形容于梨华的常用语)。
看着这张珍贵的照片,不尽忆想起我的朋友尔雅出版社创办人隐地先生曾经说:要说影坛上无人不知李丽华,文坛上则无人不知于梨华,你就知道在那个年代,于梨华是多么重要的作家!如今,我曾经的两位挚友都先后离去,仔细端详华华二人,他们笑得多灿烂迷人、多美啊!人的生命不就是这样吗?
根据于梨华弟弟于忠华发出的公开信,我们可以得悉,于梨华生于阴历1929年11月28日,享年90有多(她报小了二年,官方的资料她生于1931年)。于梨华大约在往生之前一星期就开始不舒服了,儿子是专长感染病医生,大女儿又是华盛顿邮报资深医药记者,子女和弟弟决定不送梨华去医院受罪,最后由医生开了止痛药物,所以她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于2020年4月30日晚上11点左右在家里睡觉中离世。这是不幸中之大幸,多么理智明智人道的决定!他们觉得唯一的遗憾是梨华往生时,亲人都没办法跟她说声再见并祝福她一路好走!
亲爱的梨华,一路走好!妳不是老说:在美国异乡,我只能落叶而不能归根吗?愿妳在睡梦中魂归故里——青河,听青河窃窃私语,看青河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