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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蜕变

▌奚耀华1830年9月初,普希金离开莫斯科前往波尔金诺料理叔父的后事,那里是他父亲的领地,有一座属于家族的庄园。此时,其所在的下诺夫哥罗德地区已经流行起霍乱,这是一种与


▌奚耀华

1830年9月初,普希金离开莫斯科前往波尔金诺料理叔父后事,那里是他父亲领地,有一座属于家族庄园。此时,其所在下诺夫哥罗德地区已经流行起霍乱,这是一种与鼠疫一样凶险病毒,从欧洲一路弥漫而来。路客和商人开始纷纷逃离,此时普希金是一个不折不扣逆行者。曾有人劝他尽快离开这里返回莫斯科,然而,几个月来与未婚妻家人因为婚事产生交恶和龃龉,已使他身心疲惫,他几乎是以逃离姿态奔向疫区,如同明知未来婚姻不值得过分期待,而仍然飞蛾扑火一般,毅然决然。虽然波尔金诺是个贫穷甚至有些丑陋村庄,但和想起来就令人厌烦莫斯科相比,反让普希金感到了心情松弛和愉快。他需要这浓云散乱天空,广袤辽阔视野和寂寞安静环境。

不久,霍乱疫情便蔓延至莫斯科,普希金收到了未婚妻冈察洛娃信,催促他尽快返回。而此时回莫斯科路途已变得异常艰难 进入莫斯科要经历五个封锁区,在每个封锁区都要停留14天观察,这对于普希金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而事实是,在第一道封锁区检察官就没有放他通过。于是,他滞留在了波尔金诺。然而这种被动隔离似乎是普希金求之不得,不仅可以让他冷静地反思这场婚姻意义,更重要,是给了他进行久违了创作以心境和时间。逃离了负累和烦恼,他属于诗歌灵魂得以回归。他在给友人普列特涅夫信中写道: 现在,忧郁情绪已经消散,我要休息一下了。在我周围是不治之症,霍乱流行 它随时都可能侵扰波尔金诺村,把我们全村人全部吃掉 你可能无法想象,我离开未婚妻来这里写诗是何等快活 这个小村庄多么美妙呀!草地,除了草地还是草地,四周没有人迹。你要是高兴,可以骑马在草原上奔驰,也可以坐在家里写文章,想写多久就写多久,没有人来打搅,没有人来捣乱,我什么都可以写,诗歌、散文 走出精神囹圄,自由美丽让他无法抗拒。

关于普希金在波尔金诺情况,法国作家亨利 特罗亚在他《普希金传》第七部第三章中有较详细记述,其中涉及普希金这一时期灵感状态,书中是这样表述: 在那一刻,普希金对时间和空间都十分欣赏。他手下是一张白纸,他就在这张纸头上写起诗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文思如泉,周身细胞都在歌唱。他似乎是某种特异力量中心,他一动弹就会使世界发颤。 这段描写并结合上面书信,我们可以判断,此时普希金已完全进入了创作最佳状态。

事实也确实如此,考察普希金文学历程,在波尔金诺三个月,是其创作最重要时期,它之于普希金意义和价值,甚至超过了梅里霍沃之于契科夫。很多代表性作品多是在这一时期完成,其中就包括《叶甫盖尼 奥涅金》最后两章。其实这两章在他来波尔金诺之前就已经动笔,只是在波尔金诺进行修改和最后定稿。这部诗体小说共分三部九章,除了后来将原来第八章 奥涅金旅行 改为 奥涅金给达吉亚娜信 外,其余主要章节,都保持了波尔金诺定稿时原貌。普希金曾计划写第十章,内容是描写奥涅金与十二月党人交往情形, 但考虑到时局险峻,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叶甫盖尼 奥涅金》完成,不只是一部巨作收官,还成为普希金以自由精神为主导浪漫主义创作向现实主义转型标志,从他开始选择用纪实叙事体进行写作,这种指向就已然清晰。主人公奥涅金出身贵族,他 生活过并思考过 进而厌恶人生,是一个游离于十二月党人和花花公子之间、语言大于行动 多余人 形象 这是俄国文学史上第一个 多余人 ,普希金也因此而成为了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奠基者。在人物塑造上,奥涅金以及达吉亚娜形象栩栩如生,率先成为普希金笔下真实环境中真实人物,从而褪去了浪漫和虚幻痕迹。这种蜕变自然有作者人生阅历和世界观发生变化影响,然而波尔金诺凄凉单调却又朴实本真景象,也潜在地启示并催化他采用更加严谨手法和严肃主题进行创作。过去诗人不屑表现平凡事物,现在他已觉得有义务有责任去表达,哪怕是一棵歪脖树,一洼积水坑,因为那里有纯洁美。他重新确立创作宗旨是: 只要善于发现, 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艺术描写对象。波尔金诺滞留,使他积蓄了转型心理储备,成为了促使其风格变化关键。

完成了《叶甫盖尼 奥涅金》,他创作欲望被彻底激活,之后陆续创作了四部小悲剧、若干短篇小说和几十首诗歌,几乎篇篇成功。小悲剧都是 骤变式 结构,情节场面高度概括,没有次要人物和多余情节,格局浓缩到不能再浓缩程度。每篇剧本都有特定历史时期和环境背景。此刻他虽身陷疫区,但自由灵感却在无限空间和时间里遨游 中世纪《吝啬骑士》、现代题材《莫扎特和萨列里》、英国环境下《瘟疫流行时宴会》和西班牙背景中《石客》,剧中人物则多为生活放荡、碌碌无为却又酷爱自由花花公子,持续叠加着 多余人 形象特质。这些故事和人物都不同程度地带有普希金自身生活和性情影子,他穿梭在不同角色之间,旨在用作品回顾和反思自己过去,以调整未来人生坐标。

值得注意是,四部小悲剧主题无一例外都是死亡,在今天情境下,我们或许更为关注《瘟疫流行时宴会》,在结构上它是《石客》续篇,作品通过那些无忧无虑快活人笑声和歌声,来掩饰城里成千上万面对死亡者叹息。这是一部普希金根据自己切身处境写出悲剧 瘟疫包围着波尔金诺庄园,每时每刻疫情都可能夺走农民和仆人生命,普希金感到自己似乎已经来到了生命尽头。面对危险,他做出了自己选择: 我走我路,就好像走向决斗场那样。 他把这种勇敢、沉着和毅然贴切地融进了剧中人物性格:

一位英俊陌生人吸引着我们,

奔向战斗,向着深渊边缘走去。

在汹涌澎湃海洋,

在迷雾和浪花里,

在狂风卷起狂沙里,

在瘟疫喘息声里

一切会导致死亡东西,

都能在我这死亡心灵里,

唤起那难以描绘快意。

这一时期,由于普希金确立了以叙述、纪实为主表现手段,使得他小说创作也呈现出丰收状态,数量甚至超过了诗歌,这种变化是他创作观念转型在体裁选择上必然结果。他小说形态为典型普希金式散文体,叙事与抒情同构,粗放与细腻并存,语言则是幽默风趣,这与他诗体剧本风格如出一辙。他从不向读者介绍作品中人物,而是让他们在故事进程中自然成长,这正是现实主义文学塑造人物特点。其中著名作品有《射击》、《暴风雪》、《驿站长》等。

为了避免以往受到攻击,普希金这一时期小说用是 别尔金 笔名,不过这一伎俩还是被识破,他仍旧遭到了布尔加林批评。普希金作品中思想深度和人物刻画深刻性在当时还无法让人接受,他们更习惯于颓废古典派风格和浪漫主义作品。直至后来,人们才发现那些作品所具有特殊价值和丰富内涵。以《别尔金小说集》为代表小说创作,奠定并巩固了普希金现实主义创作风格,一些贫庸、没有文化、令人可怜小人物成为作品主角,从而诠释了他 任何一个主题都可以写成一部艺术作品 创作理念,这对后来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人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托尔斯泰在1874年曾说过: 您很早以前就读过普希金散文体作品吧?为了我友谊,请再读一遍他《别尔金小说集》吧。所有作家都应深入研究一下这部作品。

纵览普希金这个时期创作,有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现象,即不论叙事诗、戏剧还是小说,决斗场面总是频繁出现,《叶甫盖尼 奥涅金》中有,《石客》和《射击》中也有,这使得他才华和激情始终被一种戾气伴随着,这或许源于其性情中挑战本能,却也仿佛成为了普希金最终死于决斗结局预设和性格铺垫 这是他命运中注定必然归宿?结论并不确定,只能作为一种推理和猜测搁置于对普希金一生研究和评判中。

在波尔金诺三个月,普希金还创作了约30首诗歌和一篇用八行体形式写成诗体小说《科洛姆纳小屋》,这部作品同样以普通、滑稽小人物作为主角,用其擅长日常巧遇作为情节线索,同时穿插了许多真实生动细节描写。它预示了普希金在开拓创作视野方面所做大胆尝试。而诗歌作品虽然数量不多,却依然延续了他抒情本色,表现了普希金在时下境况中忧虑、思索和希望,可以说是一种用韵文写成私人日记,成为考察他当时思想状态重要依据。它们与上述提到作品一起,构成了波尔金诺时期普希金在统一原则指导下创作追求。此时此刻,被霍乱包围波尔金诺,成为了普希金生命避风港,他不仅实现了文学风格蜕变,也铸就了他一生创作核心价值,形成诗一般灿烂 波尔金诺之秋 ,在他不长文学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义。而这一切不可思议地是在以疫情中完成,不禁令人感叹。同时他也在此思考着自己人生和未来,甚至用诗歌写好了遗嘱,这当然不是真实意义上遗嘱,而是作为一种告别以往,洗心革面见证。 他应该把自己回忆全部写出来。童年和青年时代,爱情和流放生活,过去一切都应写出来,作为新生活开始之前证明。现在,他说出了自己心底秘密,感到轻松了许多。现在他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一个丈夫,一个家长。 (《普希金传》522页)

躯体状态相对静止,反而使精神和智慧疾步前行,这种反向逻辑关系,也许正是普希金在非常时期给予我们一种启示,它很辩证,而且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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