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调

 对他有空到办公室小坐的邀请，我虚与委蛇。即便我这般如履薄冰，他还是故意刁难。先是要求我每晚工作到七点，后又要求我寸步不离开放式办公区。

公司提倡灵活办公，只要按时完工，不拘泥于时间、地点。习惯朝八晚五、偶尔远程的工作方式，如此突变叫我措手不及。念及个人安排与工作安排冲突，不能做为推辞工作的理由，我没有辩驳艾文的照本宣科，仅在私下与吉尔诉苦新规则的形式主义。

开放式办公区空间有限，常常七、八人簇拥一张办公桌，稍不留神，手指就出轨到邻座键盘。若有人高谈阔论，不参与者无法集中精力，只得面面相觑，谈何效率？

吉尔赞同，说要收集意见，向总监反应。我嘱咐他别提我的名字，他拍拍我肩膀：还用你说！

随着产品发布日期临近，各项目人员忙得人仰马翻，以至于到了全周无休、每天至少工作十二小时的地步。预发布测试实行轮班制，我周六、日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周一上午交班后刚到家，还没来得及洗把脸，艾文的电话就追过来：请你回办公室，马上。

一阵头晕目眩，我压住愤怒，告诉他给我一小时。

回到公司，艾文找到我，神色焦灼，语速快了一倍：我知道你很辛苦，也深感抱歉。但特殊时期，所有项目负责人不许休息，如果你的项目能够按时交付，我给你升职。

这套说辞，我再熟悉不过，无论多少体谅、多少赞美，一个但是，全盘抹杀。所谓的三明治式谈话，先褒后贬再褒，重点全在夹层。记得我上份工作的经理，以升职为许诺，鞭策了我四年。直到我搬家跳槽，头衔仍旧原地踏步，所以我反感画饼。显然这次比画饼更糟，假如项目落入大概率的推迟交付，我定会度日如年，不是累死就是被开。运气差点，累死或者被开之前先气死了。

看我翻白眼，艾文问我一切可好。我答看久了电脑，眼睛疼。

对不起。等你有空，我想和你……

不等他说完，我径直走向开放式办公区，心想这人像颗定时炸弹，不碰心烦意乱，碰了自身难保。

就没有解决办法吗？

想起《战争与和平》如是说：我们不因别人对我们好而爱他们，而因我们对他们好而爱他们。情人眼里出西施，并非因为西施迷人，而是因为情人付出了情感。累积性付出容易导致认知失调，也就是现实与信念不符时产生的不适感。为削弱这种不适感，人们通常以改变态度的方式来增强信念，而非抛弃信念本身。比如经历了末日预言失效的异教徒，与其改邪归正，不如相信自身的虔诚使神明收回了预言，从而更加虔诚。比如苦苦付出却得不到西施回应的情人，与其离开西施，不如相信西施值得付出，从而继续付出。

当局者迷。

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我倾注了全部心血。经手的项目堪比子嗣，从设计，到实施、到发布，再到维护，事必躬亲。相信琢玉成器，加之有吉尔相助，终会天道酬勤。如今物是人非，我的付出没换来垂成之功，只沦为沉没成本。艾文今天因特殊时期不许休假警告我，明天就有可能因加班时间不足开除我。也许他已经着手准备我的绩效改善计画了，那可是开除员工流程的第一步。

我不能掉入认知失调的陷阱坐以待毙，想到这里，我立即启动求职模式。很快，接到A公司offer。与此同时，部门正式通知：产品延期发布。

果不其然。

奇怪的是，尽管我想像过多次如何把辞呈摔在艾文面前，等到了胜利在望之际，反倒有些纠结。缠绕身体的毛线一圈圈松绑，感到轻盈的同时也感到寒冷。有人之处就有江湖，东徙西迁是否能寻得风平浪静？情感失调造成的无解，急需有分量的见解来破解。我想到吉尔。拿起手机，记起他出差了。他曾说实地测试条件艰苦、任务繁重，犹如炼狱，我怎好打扰。

回到家，我准备登入公司邮箱，瞟到工资文件，拿起来仔细一看……

涨薪15%！

艾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打算开除我，他何必给我涨薪？难道是撵我走之前麻痹我的手段？不会，正常人不会多费一秒，在即将出局者身上。更何况我是他的下属，对他构不成威胁。

若不打算开除我，他为何处处与我作对，软硬兼施？难道他在运用挫折激励？也不会，挫折激励只适用于越挫越勇之士，更何况对症下药未必立竿见影，药不对症保准血本无归。再不然，他希望通过奖励来促使我缓解体力透支的不适感，好更加心无旁骛地为他卖命？

与其暗中猜测，不如当面诘询，当然要以感谢的口吻。若他有意，自会开诚布公，若是误会，恰好借此机会澄清。就算闹翻，我也有退路──打包走人即可。于是次日一早，我来到他办公室。

艾文对我的示好颇感意外，说一直想和我深谈，可我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不由讪笑。

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这样吵闹的没有隐私的办公环境。他递给我笔和空白信封，扬了扬下巴，眼神里有道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