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这个寂静的梦。 1.刚上小学的我,每天去学校的路是穿越载甘蔗的小火车的铁轨,再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那里偶尔会有蛇蜕下的空壳悬挂着,在阳光下凝结幻象。然
0.
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这个寂静的梦。
1.
刚上小学的我,每天去学校的路是穿越载甘蔗的小火车的铁轨,再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那里偶尔会有蛇蜕下的空壳悬挂着,在阳光下凝结幻象。然后过桥,桥下是万年溪水晶莹流逝。那时还常常见到豆娘,从溪面像小直升机飞起,逗留在岸边。
如果走另一边,就会穿过一片槟榔树,和树丛后的疯女人对望。那场景太阴暗神秘,以至于到现在那女人仿佛还在对岸凝望着我。
大雨过后,万年溪常会漂浮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有一次是一头死猪,肚子已经鼓胀,像半个地球仪,在灰灰的天空下载浮载沉。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死亡。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所谓的病死猪了。
有时我病了,母亲会带我去一家很大的诊所。我一直记得中庭有几只亮丽的大鹦鹉,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在它们身上制造多彩的幻觉。看完诊后,等药的时刻,我总是静静站在中庭,看它们。日光充足明亮,使我几乎忘了自己是病着的。鹦鹉不都是聒噪的吗?奇怪的是,现在想起来的画面却像默片般安静。
有一次我从校园带回一只蝙蝠,它病了,翅膀收拢起来。几天后,它就死了。
我们家有一个院子,我应该是把它埋在某个角落了。
那一带的土壤非常肥沃,雨后总有许多蚯蚓钻出来。不必施肥,果树就长得很好。我们院子里有很多果树,都是吃完水果后把种子埋进土里,自己长出来的。我记得有木瓜树、枇杷树、莲雾树、芭乐树和芒果树。莲雾树靠近围墙,结出的大莲雾常常垂到墙外,夏天总有一两个小孩在外面跳高摘果子。除了果树,院子里还有夜来香、玫瑰和桂花。不分清晨和夜晚,它们是我对芬芳最早的记忆。
至于门外两棵高大的野嘎逼树,柔软的绿伞藏着啁啾雀鸟,开美丽的小白花,朱红小果甜蜜无比。微风轻荡时我总会爬到树上小憩,想像自己是树屋的主人。那是我一个人的夏日梦中花园。
夏天还有无聊的事,就是看邻居小孩追台糖五分车抽拔甘蔗。远远听到汽笛声就得准备好了,等到火车慢慢接近时要瞄准目标,选定一根拔出来,速度得快。
也会去更远一点看火鸡,他们家在往养鸡场的路上,母亲派我买鸡蛋时,我总会先在火鸡家逗留一阵子。女主人十分壮硕丰满。多年后我在费里尼的电影里看到那威仪的大地之母,总会不由得想起南国的火鸡之母。
2.
南国其实没有冬天。即使月历上的冬日确已降临。
白热的阳光和晴蓝的天空,总让我以为夏日永不结束。
快过年的时候,母亲会在院子里架起竹竿,晒猪头皮。艳阳很快就让苍蝇欢乐地在上面产卵,不到两天,蛆就冒出来了。母亲要我用原子笔尖把那些蛆挑出来,奇怪那时候也不怕。
猪头皮在阳光下晒出琥珀色,母亲就把它收起来,过年时切成细条,炒大蒜。那爆香的滋味,是我对新年最深的记忆。
南台湾的年从来不冷,父亲手写的春联贴在大门外,薰风里。邻居经过都称赞父亲的字好看。
会去村子里比较熟的几家拜年。邻居拿出来招待的,不外是裹着白色或粉色糖衣的花生,或是细长的冬瓜糖。有时也拿到一两个小红包,就开心地存起来。
年过完了一切又恢复寂静。
我喜爱那空气里特殊的寂寥,一直都是。
总是到村子里最远的水塔上写功课。安静无人的午后。
风为我翻页着写字簿。
在微微的暖风中眺望竹林、铁轨和模糊的远方。
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里吗?偶尔也想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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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十岁搬去北部前,那都是我一个人的梦中花园。
许多年后,因为参与一部文学纪录片的拍摄,我随工作人员搭上火车。近午时分,列车停靠在屏东站。从车窗向外望,是阳光里的梦幻小月台,那么多年不见,却像个老朋友般没有改变。那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仿佛还站在蔚蓝天空下,引颈盼着北上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