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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那次远行

当我去过巴黎、佛罗伦斯、布达佩斯和京都等一些欧洲和亚洲的大城市后,回想起来才发现,我的离家远行始于十八岁那年的一次庐山之行。也许正是那一次出行唤醒了我血液中浪迹天

 当我去过巴黎、佛罗伦斯、布达佩斯和京都等一些欧洲和亚洲的大城市后,回想起来才发现,我的离家远行始于十八岁那年的一次庐山之行。也许正是那一次出行唤醒了我血液中浪迹天涯的性情,我的脚步迈开了就再也停不下来。

那是1976年7月下旬,我和高中同学明凯相约从上海去庐山旅游。当时我是一个工厂的新学徒,每天在高温和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工作;明凯是杂货店的店员,公司安排他在临街搭建的小店里售货,那家店像一个小盒子,里面刚刚可以容身。我们都渴望摆脱自己的现状,走出熟悉的上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每人兜里带着几十元人民币就踏上了旅途,乘上了从上海去九江的火车。第一次出门买的是无座票,于是从上车开始就是一场战斗。上车时,人挤着人,车厢里别说空位,连过道上也站满了人。我循规蹈矩地从门口往里挤,身体拼命收缩扭曲,还是毫无进展。明凯在我身后,见门口进不去,索性去车厢中段爬窗口。他先把背包塞进窗子,然后一口一个朋友帮帮忙!就往窗子里爬。他的嘴巴甜,窗里的人伸出援手把他拉了进去。他在靠近厕所的门口占了一块二尺见方的空地,已经算得上是块宝地!我们席地而坐,周围站满了无座的乘客。就这样我们出发了。

车厢里是一个特殊的世界,潮湿的地板上有烟蒂、痰迹、鞋上带来的尘土。午夜醒来,我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放眼看去,是大大小小垒成墙的包裹,以及歪歪斜斜、横七竖八的男女;千姿百态的面容,翕动的嘴唇,抽搐的鼻翼…… 。那时候我刚刚跨过十八岁,看到眼前杂乱无章的世界,对于自己的前途更增添了一份忐忑。

一夜行车,第二天将近中午才到九江。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一个四、五十平米的大房间里,一溜排开的床,中间没有间隔,连道帘子都没有。女士则去隔壁一个同样大的房间。因为临近车站,出出进进的都是从车站出来的人。有的农民提着大包小包,城里人则简单许多,一个旅行袋即可。我们两人每人一个书包,所有的家当都在里面了。晚上睡觉时把书包放在枕头边上,书包带紧紧地缠着手腕。原想着人多而杂,防偷甚于一切,却没有想到半夜里突然浑身搔痒难熬,双手往身上一摸,双腿双手等裸露部位起了一串串的小疙瘩,是被臭虫攻击了,可是半夜三更能去哪里呢?看到邻床的人呼呼大睡,自己也是睡意浓厚,只得忍着躺回床上,扮作一具僵尸,期盼着喂饱臭虫停止吸血。毕竟年轻,想睡就能睡着。等到第二天晨起,原以为四肢上会惨不忍睹,结果奇迹出现了,除了稀少的几个红斑,大部分的疙瘩竟然都消失了。真是天助我也!

我们在街边的食摊上吃了早点——九江的萝卜饼和豆浆油条,就上路了。从九江徒步上山,沿着铺好的石阶路走到牯岭街,全程九公里,途中经过好汉坡,一千级台阶蜿蜒而上,地势险峻,林深谷幽,走走停停,花了三个多小时。

那时中国的经济几近崩溃,根本没有旅游业,山上的公交班次很少,间隔时间很长,还不准时。没有车我们就自己走。除了去一些特别远的景点之外,如果是一小时以内的景点,全部是步行。在酷暑的山间徒步,身上挎着一个墨绿色的水壶,脖子上搭一块毛巾,走过荒突的山野时,头顶烈日,就把毛巾弄湿顶在头上遮阳。经过山泉,就赶快去喝水、洗脸。山中游人稀少,我们完全沉浸在自然的怀抱里,除了山上的别墅区,一切都是自然的美景。在一千多米的海拔上,有波平如镜的湖光山色,瞬息万变的云海,和奇奇怪怪的山石。路上游人不多,山民们却已经开始做起了小生意,老太太在山路上提着篮子卖茶叶蛋,年轻妇女带上板凳和桌椅,卖起了茶水。那时候山里人比城里人更穷,一分钱就可以喝杯水,八分钱就可以吃个茶叶蛋。生活虽不易,但人情淳朴。

问路和搞车票这些社交活动都是由明凯负责。他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又笑口常开。他还抽烟,到了车站旅店等​​需要打交道的地方,只要对方是男性,他就递上一支烟;如果遇到女性,他便阿姨长阿姨短地叫,再加上他的笑脸,更是没有克服不了的障碍。所以一路上,我们有时可以搭便车,有时又可以买到据说是已经售罄的车票,一路畅通。

在山上看瀑布、云海、奇山怪石,畅游于山涧中的温泉。到了龙首崖上,悬壁峭立,一石横亘其上,恰似苍龙昂首。站在巨石上,眼望崖下扎根石隙的几棵虬松,宛如龙须,随风摇曳。站在龙首崖上叉腰远望,想为自己的人生壮壮胆。拍完照没多久,大雾来袭,深涧峡谷中,云雾升腾,仿如遨游在茫茫云海之中。除了自然美景,庐山上还有很多别墅群,其中有蒋介石和宋美龄住过的美庐。也有庐山人民剧院。毛泽东曾经在那里召开庐山会议,对政治对手进行围剿,维护自己的绝对权威。

那时上海的物质生活极度缺乏,副食品供应都要凭票,人们不论男女都穿蓝灰色布衣。到了庐山后,见到人们生活更是艰辛,在山间客栈里,看到乡民们的衣食住行,粗陶大碗里的米饭就着咸菜,呼噜下去就是一顿饭了。

有一天在一条崎岖的山道上,见到几个年轻人抬石铺路。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山里人。我们光走路就汗流浃背。他们呢,一个个都光着上身。特别是其中一个小男孩,个子小,活却不轻。看似那样瘠薄的肩胛,却那般坚韧。肩负重担,步履却不颠踬。他脸上挂满了汗珠也不擦,本就不丰腴的肩,被巨石压着的扁担挤压着快凹进一个坑了,还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怂恿明凯:这小伙子手劲一定很大,你要不要去和他比比?明凯没把面前的小个子放在眼里,晃了晃头说不至于。看到他们停下来喝水休憩时,我们就和他闲聊了几句。原来他也有十六、七了,和我们一般大,就是个头小。

我困惑地问:这路往哪里铺?他挥动着手臂往远处指。游览点要扩大,就要铺新的路。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座直立的山峰就像被利刃削过似的,山崖上陡峭直立,无可攀援,山脚下也无路可寻。我问:怎么上去呢?他仰起脖子,仿佛奚落我的无知,咯咯地笑道:这里本来也没有路,都是铺路的人一脚一个坑踏出来的。我又说: 活太重了吧?他这才腼腆地笑着说:我还没有想过呢。

说着话时,明凯上去拉起小伙子的手说扳个手腕。小伙子一口答应了。他们找了块巨石,各站一边摆开架势。前五秒明凯脸上还有笑脸,紧接的五秒,他面部肌肉都僵硬了,最后五秒他哎呀一声就给扳倒了,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明凯嚷嚷着要再来一次,只见小伙子坏笑了一下,用那只不大的手握住明凯白净的手,好像就那么轻轻地一握,明凯就哇哇地叫了起来,身体都扭曲成了S型。

傍晚回到住地,竟然又见到了那个小个子来客栈送货,原来他家就在山边上。见上第二面似乎已是熟人了,我们就上他家里去串门。进了空荡荡的木板房,真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正当中地上有一个火炕,火炕上的房梁悬挂着几串猪肉,猪肉经受了日积月累的熏烤,已焦黄发黑成了熏肉条。熏肉是这一带有名的土产,晚餐时我才在餐馆里品尝过藜蒿炒腊肉,可口喷香。我问小伙子:你会腌腊肉?他说是妈妈做的。我问:你每顿饭都吃腊肉?他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山里过年才会杀猪,平时没肉吃,这些腊肉是要等着爸爸回家时才能吃的。这时我才知道他爸爸也是铺路的,去了更远的山里。

我试探地问他:如果能到都市生活,去吗他说:去玩玩也想。他喜孜孜地,眼中充满了希冀之光。我问:上那儿找对象去不去?他不加思索地说:不去,家里自在。

离开了小伙子的家,我们在昏黄的暮色中回住地。脚下的路,平坦、宽阔,我不由地蹲下身子,抚摸着那已经被游人的足迹踏遍的青石,眼前浮现出小伙子铺路的身影。第二天我们出发时,回眸远方,依稀看见小伙子又爬上一座更险峻的山脊。

那一次走出上海的旅游,让我接触到城乡各阶层人民的真实生活状态,尽管接触的范围十分有限,可是对自己人生的成长已是弥足珍贵。

也是那一年在山上,突然在广播中听到消息:7月28日唐山发生了芮氏7.8级大地震。地震造成巨大的灾难,导致二十四万人死亡。那一年中国还发生了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唐山大地震两个月以后,毛泽东病逝,接着毛夫人江青被捕,文革结束、中国恢复了大学招生考试……中国开始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凝滞的社会旧貌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一年是中国,也是我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几年又出国留学。明凯一直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我来美留学后,与他失去了联系。不知在九○年代的商业大潮中,他所工作的杂货店小集体企业解体后,他过得怎样?有没有下海经商?还有那个山中的铺路小伙子,他健壮的体魄和结实的肌肉仍在我眼前晃动。他是驻守在山里发展旅游业?还是像许多散落在城市工地上的农民工一样,在城市的建设工地上干着最辛苦的工作?仍然粗茶淡饭?

而今我已到了耳顺之年,十八岁的那一次远行,却依然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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