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不长

 一般住在医院的病人大多都有点郁郁寡欢。这也能理解，年龄大了，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有伤，每天还要被安排做各种检查、吃药和复健，实在无法让人兴高采烈起来。

但已经八十岁的琳达却不同，她总能一边自嘲着自己的境遇，一边把住院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的头发怎么样？如果不是我这两条慢吞吞的腿，我可以给你跳一段舞看看。一天，她一边用卷发器收拾着自己的刘海，一边对我挑着眉毛喜形于色地说着。

她是一位十分健谈的人。看着她得意洋洋的高兴劲儿，我走到她身边，双手扶在她的肩头，笑着附和道：「你恢复得不错，应该很快就出院了。到时候咱俩可以一起跳段双人舞。」

「其实我真的很想早点出院，但出院后，家里就我一个人，太孤单了，还不如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热闹。」我注意到，那个总是能自得其乐的琳达的眼里隐隐滑过一丝落寞。

琳达的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以前腿脚好的时候，她还能出门参加一些老人读书会的活动，但随着年龄增大，体力和视力都越来越不如以前，她的活动范围也变得越来越小。儿女们都在其他城市，很少有人到家中看望她，大部分时间里，她只能独自一人困在家中。

那天刚过中午，同事告诉我琳达突然哭了起来。我急忙走进她的房间，她看到我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脸上带着泪痕伤心地哭道：「我不能8月2日出院，那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我无法忍受在这个日子出院。

好，我们商量一下，更改个日期，要不再晚一点？我握着她的手宽慰着。

她抱住我，趴在我的肩头像孩子一样继续哭了起来：我知道再晚也改变不了，我还是必须一个人过……

在多伦多这个城市里有多少像琳达一样的老人，他们不得不面对孤独终老的现实。那些曾经为了家庭和工作操劳了一生的老人，在他们人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变得孤立无援，身边不仅很少有子女探望，更难以享受到和第三代孙子辈相处的天伦之乐。

回到家里，我把儿子叫到身旁，和他讲述了琳达的故事。我对他说：当初你想去澳洲研究海洋生物学，为什么妈妈不太支持你？不仅仅是因为我觉得相爱的亲人不应该分离得太远，也因为我不希望你人到中年之后，也和妈妈一样，体会到那些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内疚和痛苦。

青春期的儿子，对报考大学的专业不是很明确，今天想学兽医，明天又觉得应该钻研心理学。当他提出要去澳洲研究海洋生物学的时候，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们从中国移民到加拿大，身边没有了其他的亲人，一个小家庭还要再这样天各一方，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人生选择。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父母经常鼓励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们希望孩子上大学、读学位、出国留学，飞​​得越高越远越好。他们有这种想法和他们那个时代紧紧相关，几十年前，比起一些发达的西方国家，中国还是比较贫穷落后的，父母希望子女有更好的前途是人之常情。

可我们这批在国外生活的子女们会有怎样的人生感受呢？记得有一次我坐飞机回国探亲，坐在我身边的一位大姐告诉我，她每年辛苦攒下的钱和假期都花在了回国看望父母上，自己很少有多余的钱和休息的时间。即便这样，她还是很愧疚，没有能经常照顾父母。

当时的我，看着母亲日益衰退的身体，计画读完学位就每年回国，花大部分时间照顾她。可就在我毕业的头一年，我的母亲没有能够熬过病痛撒手人寰，留给我的，除了内疚和自责，还有内心深深的负罪感。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成为了我心灵上的十字架，每每拷问着我的灵魂。

怎样才能够称得上爱人？如果对养育过自己的至亲都不能够回报和付出，那么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显得多么苍白！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样，人到中年时，有我这样无法挽回的伤痛。

想到琳达必须回到她的公寓独自面对孤寂和无助；想到坚强的母亲在虚弱中曾经轻轻对我说：回来看我，我只想告诉儿子，让我们好好珍惜短短人生中在一起相处的时光，因为余生并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