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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上大学

我姊上大学那年,我第一次觉得坚强的妈妈像小孩。妈妈不习惯有个女儿从家里不见了,每天晚上坐在萤幕前,瞪着键盘,找ㄅ在哪、ㄆ在哪、ㄇ在哪,找到了,对着MSN一字一字慢慢敲,问姊姊晚

 我姊上大学那年,我第一次觉得坚强的妈妈像小孩。

妈妈不习惯有个女儿从家里不见了,每天晚上坐在萤幕前,瞪着键盘,找ㄅ在哪、ㄆ在哪、ㄇ在哪,找到了,对着MSN一字一字慢慢敲,问姊姊晚餐吃什么?有交到新朋友吗?被子够不够盖?从家里到学校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对做妈妈的来说,已经太远了。

我和我姊只差一岁,每个阶段她的处境,从我的角度看来都是预习:我姊现在怎样,代表我之后可能也会怎样,或我不会怎样。有些我能决定,有些不行——那个年纪,我的经验只让我意识到小孩会依赖爸妈,没想过爸妈也会依赖小孩。

电脑架在客厅里,妈妈将自己缩成深夜唯一的光源,叩叩叩敲打键盘,像个茧居族的样子,实在让我吓坏了。我默默担心了整个高三,没想到,轮到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早就对空巢期老神在在,彻底免疫了。

于是第二个女儿上大学,她处理得格外俐落:教我骑机车(第二次才过直线七秒)、洗衣服(我提议全部寄回家给她洗),买了若干「比家里用的便宜」的生活用品,搬宿舍日期一到,和爸爸载我去学校,帮我打湿抹布擦宿舍,再去卖场采购一轮,就笑一笑开车走了。

我从小嘴硬惯了,面无表情跟他们说再见,回到寝室,背着三个室友偷偷哭了起来。后来跟室友熟了,才知道其中一个那时也在哭。

「上大学」,这种把小孩从原生家庭强制拔除出来的活动,真是暴力啊。这事固然有它灵活的一面:父母跟孩子,能双双剥离对彼此的依附,在青春期╱中年期重新认识自己,整建和周遭的连结——但,那样残酷的美和温柔,是要更久以后,经历无数拉扯、冲突、退让,稍稍填补了家庭关系曾坍塌出的巨大洞口,才能逐渐体会的。

一开始就只是不习惯。吃饭不习惯,洗澡不习惯,睡觉不习惯,和陌生人住在一起更不习惯。于是开学第一周大家都会回家,包括那些和爸妈最疏离的同学。

但问题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如果移动是种社会化的能力,我这方面的能力,显然比同龄之人晚熟。青春年岁,移动总是带给我强烈的焦虑不安。举个具体的例子吧——我根本,不晓得该带哪些东西回家。

保养品、吹风机、书、衣服、镜子……统统扔进袋子里。每周大包小包地搭车,连公车走道都挤不过去,非常勉强地上路。我不知道其他人何以用一个背包就能将初成年的自己打包收纳,仿佛只有我,搞不清楚家在哪里、​​又该怎么携带那些象征「家」的物品回家。

到台中通常是晚上了。爸妈来车站接我,看到我拖了十几个袋子,大笑不止:「吼你穿得漂漂亮亮,全身围了这么多东西,丢不丢脸呐!」回学校则是物资补给,要带的东西更多了:保养品吹风机书衣服镜子原封不动扛回去,外加卫生纸棉花棒牙线棒,我妈又笑了:「吼!学校是买不到卫生纸棉花棒牙线棒吗!」

他们想送我到票口,总是被我拒绝,扛起超出体力负荷的东西就跑。爸妈以为那是不恋家的表现(相较于我姊走月台十八相送路线),其实不是的。说了道别,不就真的道别了吗?有几次贪心住到周一,搭清晨六点的客运赶早上八点的课,窗外灰扑扑的,妈妈一路飞车一路飙骂,说我会害她心脏病发。

第一次上大学,要学的除了回家,还有很多。如何在家之外,建立一套属于自己的、有秩序的生活?妈妈帮我办了邮局户头后,我经常当月光族,乱买衣服保养品,甚至接到客服电话,才想起有订一批白兰氏鸡精,却连什么时候订的都没印象。学校附近没有便宜又好吃的便当,就靠卤味、饭团、臭豆腐度日,忘记了水果的滋味。

大学,似乎让我有了自己的生活。然而生活,究竟是什么呢?

如今回想,那时的我们,或许都处在这种集体的犹豫里,但这份犹豫,是无法与他人共享的。大一的日子就像一场放不完的烟花,艺文营系学会社团抽钥匙夜冲夜唱夜保跳啦啦,还有MSN的十几个学伴,从外系大一抽到硕士班……一段高潮还没回过神来,紧接着另一段,欢迎光临大学游乐园,每天都有新的彩蛋。

生活不断擦过我,那些片段都很缤纷,都很容易拿来快乐,可是,我好像不在它们里面,而它们也不在我里面。

内心时隐时现的问题是:这段时间,我有所累积吗?这些事情会累积我吗?还是说,大一本来就不是用来累积,而是用来把旧的自己刷干净的?那为什么,要把旧的自己刷干净呢?

我常想,又没有真的去想——想到,和想进去,是不一样的。唯有要回家时,那些意念会突然涌上来,逼我直视。车程变成一种考验,上大学的新鲜感像海水慢慢退潮,露出孤独的腹地来。

说来奇怪吧——能安于两地移动的步调,将生活既连贯又有区隔性地分成两半,知道在这里要做什么、到了那里做什么,并且明白,无论做这个或做那个皆是同一个「自己」,无须为此困惑自扰,这样对他人轻而易举的事,我是到三十岁,才真的习惯的。

在那个阶段,我感到无所适从。回台中仿佛只是验证,一切都不一样了,消逝了,还没弄懂就不见了的那个青春,换来了另一个让人更弄不懂的青春。

于是我想出一个,让我和过去的连结不要那么快断掉的方法:回去高中母校。

看老师、看学弟妹、参加校刊社活动、帮忙大学博览会、帮忙模拟面试……我不断找理由回去高中,在这里,我只需要扮演熟悉的角色,而那个角色的时空是静止的。

当然意义也不仅止于抵御或凭吊这么简单。不同身分间的擦洗是双向的,它同时反过来替我涂脂抹粉——每当我穿着便服踏进学校,每间教室的眼光都会朝我投来,里头写满歆羡:啊,她是光鲜亮丽的大学生了呢……

于是我借妈妈的小50骑回高中,刻意挑在放学后,学弟妹群聚校门时才离开,他们的眼神让我觉得此刻的我并非一无是处。可我不太会控制油门,一催就尖叫着喷飞到马路上,赶紧加速骑走,不敢回头,太丢脸了。

在高中校园里,我创造出了一个平行时空里的我,和上大学的我一起活着。她保护我,也表演我。我每想她一遍,就回去一遍。

第一个暑假、第二个暑假、第三个暑假……我比所有同学都常回去学校,然而返校的合法性,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失了。

我认识的老师和学弟妹越来越少。经常为了等待第几节下课找某个人说话,花上几个钟头在校园里游手好闲地晃荡。我是不怀好意的外来者,教室里的学生看起来都充满目标,正朝我曾经过、却走歪了的路前进,唯有我忘记时间流连此处,一步步踏碎阳光,明白一切都被浪费掉了。

那些迟迟不肯长大的时光,手心里还埋了一个秘密的名字。

那个女生是国中部学妹,名字和我只差一个字,高三那期校刊发行后,不知怎地就通起信来。不是电子邮件,而是实体信纸。她惯用2B铅笔,字体很像邱妙津,脆脆的,尖尖的,刻在不容商量的格线里。那时候邱妙津的日记刚出版。我没办法忽略写字像邱妙津的人的信。

明明可以用寄的。好几次,我特意绕去学校,穿着心爱的洋装,走进国中部来到学妹的班级前,跟她交换信件。太显眼了,所有人都从教室探头出来看,宛如典礼。学妹酷酷地走出来,递给我刀刻般坚硬而浪漫的字体,再在众人鼓噪的视线中,转身离去。

我是多么寂寞、多么废的学姊啊。善良的学妹始终没有戳破,一封又一封回着我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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