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烟雾赛跑的旅游

 新冠疫情爆发后，美国成了世界疫情重灾区，美国人到任何国家都被要求隔离十四天。半年来我们宅家躲疫，生活过得愈来愈无趣，日子也愈来愈难熬，家中老爷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既然国际旅游寸步难行，那就在美国本土开车旅游散散心吧！

●烟雾紧追着我们

我们计画到北部人烟稀少的奥勒冈州（Oregon）和爱达荷州（Idaho）走一趟。天不从人愿，出发前一日，加州北部及奥勒冈州突然连续爆发山火，室外空气品质骤降，女儿三更半夜连发几封短信劝阻我们出游，但箭在弦上，如何是好？老爷固执己见，仍要出发，我只好舍命陪君子，至少可以在他身旁预防他干傻事。

飞机近奥勒冈州，从上空往下看，一层厚厚烟雾弥漫，只微微露出白雪覆盖的山头，实非好兆头。落地后，虽戴着口罩，仍闻到一股烟熏味。唐朝诗人说：「蒙蒙烟雨蔽江村，江馆愁人好断魂。」我们待在旅馆里，看着外面蒙蒙烟雾，也是愁断魂。专家劝民众紧闭门窗躲入室内，减少户外活动。我们是出去？还是不出去？老远跑来住旅馆躲空污，太不值了吧？大伙讨论一阵，当机立断，改变行程，尽速逃离奥勒冈烟雾区，到远一点的爱达荷州。

隔日，我们驾车，行行重行行，来到爱达荷州的科达伦市（Coeur d'Alene）。空气虽比奥勒冈大有改善，但新闻报导，风向改变，烟雾往东飘，紧追着我们来到此地了。

两年前我们曾来过科达伦市一游，留下极佳印象，当时科达伦湖水清澈碧蓝，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景色迷人。然而，此时看到的竟是灰暗湖水，太阳如红月般高挂，没有青山，没有绿水。我拿出两年前的照片比较，同一个湖畔和山水，烟雾剥夺了大自然美丽的色彩，原本的青山被烟雾遮掩得消失不见，碧绿的湖水也变得黯然失色，蔚蓝天空灰蒙蒙一片，天差地远。

我突然想起，以前在书上读了许多古人描述杭州西湖美丽的诗词，但我数年前到西湖一游，并未感觉那么美丽，失望之余，我暗下定论，古人诗词夸大不实。今日才领悟，现代西湖被蒙蒙空污笼罩，色彩变得暗淡，自然难比千年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美景。空污是自然美景的大杀手，不仅降低人类生活品质，更损害人类健康，岂能不警惕？

●奥勒冈路径

爱达荷州的空气品质虽较奥勒冈州灾区稍好，但仍不宜长期待在室外，我们因此选择尽量在博物馆内游荡。意外地，让我习得了不少美国历史。

在爱达荷和奥勒冈两州边界上，有一座「奥勒冈路径博物馆」（Oregon Trail Interpretive Center），详细描述十九世纪美国西部拓荒时期，拓荒者和移民从密苏里河西进到太平洋岸边的「奥勒冈路径」（Oregon Trail）发展史。

美国国家的强盛并非一蹴而成，是辛苦经营的成果。1776年独立后，美国领土只包括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北美洲东岸部分，北美洲其他部分则分属西班牙、法国和英国管辖。1803年，美国第三任总统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 1743-1826）从法国拿破仑手中购下两百多万平方米法属路易斯安那区（Louisiana Purchase）的土地，美国国土顿时翻倍。购地合约完成后，1804年杰弗逊派遣两位军官，路易斯和克拉克（Lewis and Clark）西进探勘这一大片一无所知的原始土地。两年后，两位军官不负重任，携回这片广大土地的珍贵自然资料，和印地安部落的分布情形，更延伸进行到太平洋岸的北美洲边缘，宣示了美国在西北部太平洋沿岸地区的主权。这块太平洋沿岸的奥勒冈区土地，后来还和英国政府几经周折谈判，才定案归属美国。

路易斯与克拉克两位军官能够成功完成任务，除了具备军人吃苦耐劳的坚强毅力，更重要的是人格正直，管理属下纪律森严，才能得到当地印地安人的信任，和平顺畅通行。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是一位印地安休休尼族（Shoshone）的妇女萨卡加维亚（Sacagawea）。

我们到萨卡加维亚的出生地──爱达荷州的萨蒙镇（Salmon）参观，才完全了解她的故事。萨卡加维亚十二岁时被另一印地安族绑架，卖给了加拿大猎人夏博诺（Charbonneau）为妻。探险队经过爱达荷州时，夏博诺报名参加探险工作，其妻萨卡加维亚也成了探险队的向导和印地安语翻译员。萨卡加维亚曾在半途产子，但仍背着儿子继续行程。由于萨卡加维亚的同行和翻译，探险队才能顺利通行，并获得沿途印地安人的信任和帮助，她功不可没。2000年，美国发行新版一元硬币，上面即为萨卡加维亚的头像。

杰弗逊总统派路易斯与克拉克西进探险的主要目的，是冀望寻得一条水路通达西部，以利开发和运输，结果未如所愿，但两人的探险报告揭示了西北部河流盛产海狸（Beaver）的资讯。海狸皮毛当时广受欧洲上层社会喜爱，这项商机启动了美国西部开拓史，也展开了1830年之后的奥勒冈路径的形成。

路易斯与克拉克的探险途径只适于徒步登走，奥勒冈路径则是循着坡度较缓且适于篷车行驶的另一条替代路径。路易斯与克拉克始终与印地安原住民和平相处，奥勒冈路径的西部开拓者则与印地安人争夺资源和土地，两方频起冲突。

美国祖先原本是在欧洲不甘受压迫，怀着破釜沉舟决心离开繁荣发达的欧洲，赤手空拳来北美开垦蛮荒土地的倔强者。一般人思维，此种野性不羁的基因正是开拓西部的原动力，其实历史并非如此单纯。我在博物馆里读到，当年的篷车并不舒适，不适长久乘坐，移民们其实是一路跟着篷车旁边步行，篷车只是用来装载家当、拖运人畜粮食、以及晚间睡床之用。奥勒冈路径有二千多英里长，携家带眷徒步跋涉如此荒凉无人的长途，沿途还需自己捕猎觅食，并防范印地安人来袭，艰苦之程度难以想像。人类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谁愿意往那未知又危险的蛮荒之地举家迁移？其背后必然有更难以忍受的生活压力。

果其不然，我仔细搜寻资料，1839年第一批移民抵达奥勒冈，两年前（即1837年）美国曾有经济萧条。当时虽有许多因素吸引东部居民西进，譬如，政府鼓励先到先赢的西部土地赠送政策，奥勒冈地区的富饶土壤传闻，和海狸皮毛的丰厚利润等，但真正的驱动力恐怕仍是东部地区的经济萧条。百年后，美国再次发生类似的人口大迁徙，获普立兹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史坦贝克（John Steinbeck），在1940年的普立兹奖小说《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中就纪实了奥克拉荷马州当时遭「黑色风暴」（Dust Bowl）造成经济萧条，逼使奥州居民迁往加州当采葡萄工的悲惨故事。

1837年的美国经济萧条，是源于第七任总统杰克森（Andrew Jackson, 1767-1845）抵制联邦授权美国第二银行的美钞发行，无意间造成骨牌效应，导致全国经济崩盘。杰克森是平民出身的战争英雄，广受平民百姓的拥戴，其个人生活严谨，但性格激进，脾气火爆，是美国历史上最受争议的总统。他的最大争议事件是在1830年签署的「印地安人迁移法案」（Indian Removal Act），强制东南部印地安人迁移到奥克拉荷马州的印地安保留区，造成无数印地安人在迁徙途中受冻、生病而死亡，此为美国历史上最悲惨的「眼泪之路」（Trail of Tears） 。

现今美国人对印地安人都心怀愧疚，然而，当时杰克森总统斩钉截铁地认定印地安人是叛徒，私下与英国人通好抗击美国政府，因此使用强硬手段逼迫印地安部落迁移以利管理。民粹主义让杰克森获得当时民众普遍拥戴，还连任了两次总统，美国二十元美钞即纪念他。有历史学家评论杰克森总统是一位爱国者也是一位叛徒，因为他爱国至极而制定了祸民政策，1905年美国政府为此赔偿了一百万美金（相当于今日的二千七百多万美金）给受害的印地安家属。

我们在爱达荷州一路看到许多移民与印地安人战争的纪念地，都是欧洲白人强霸掠夺造成的悲剧。读美国历史至此，不免感叹，美国政府恐怕要承受无数的历史包袱，国家强盛的过程付出了多大的历史代价。「是非成败转头空」，历史长河中，有多少当事者能有智慧地洞悉世事？

●海明威墓地

旅途尽头，雾霾尽消，恢复清新空气，让人振奋的同时，我们正好拜访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9- 1961）在爱达荷州克川市（Ketchum）的墓地。

记者出身的海明威，写作风格以简洁著称，他曾说：「如果你把自己明了的重要事情不说出来，故事会变得更强化。（If you leave out important things or events that you know about, the story is strengthened.）」如此创新的写作技巧，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旅游前段，烟雾遮掩了大自然美景，令人沮丧。拜访海明威墓地向其致敬后，所有遗憾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