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雨，还是暴风雨？

 春雨来时，芳菲悱恻，细细融融，不为延续残冬阴冷，反倒似为暄和的春日略作铺垫，濡润灌溉，滋养发生，在时节义理和生命奥义的期许下，春雨油然欣喜，沛然成章，仿佛慈爱与仁德，皆在无言里完成典范，田野青山的云缠雾绵，檐前一夜的清沥点滴，温柔的智慧，沉默的奉献，带来众人所讴歌的生命成长。

夏雨来时，绿荫正浓，凌空呼啸，飕飕有声，驱散了空气中的窒闷，洗涤尘污，让干渴的大地得以饱饮清凉。

我过去的日子是春雨滋养的芽叶，无所体认地接受油膏之沐，所有的怜恤与爱都让我认为是理所当然。大学上课，很难出现在教室里，只觉得那些讲解太过枯燥乏味，我想要体会更新鲜的世界，寻找写作的灵感。多少匆匆应付的考试，老师们也并不为难我，关于南北宋词的差异、入声字消失的原因或「解释庄子书里面心斋、坐忘和两行的种种内涵」，说实在我都心虚漫议，根据潦草，孟浪的意见也都在宽容里获得分数。带着一颗空洞的心走过四年，我连毕业典礼都不想参加，非常寂寥地远观那个花束与帽子的世界。

到了研究所，老师也不嫌我程度太差，还是从头教我如何使用参考室里的工具书，怎么思考一些简单的学术问题，我不久后便发现，所有无法写出的报告或论文都指向一个症结，那就是对原典的陌生和缺乏真正理解，正当我有为时已晚的感慨，老师们还是一一从基础教起，漫长的写作和讨论，让我勉强获得学位，我发现口试结束以后，老师似乎比我还要高兴，那使我真正有了惭愧的心情。「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教育之道，尽在其中。

季节漫无目的向前，而今我已有了夏雨将至，无以为避之感。

我的观念、价值，渐渐与愈行愈快的社会脱节。先是从硬体开始，新的车上没有CD唱盘，逼得我要跟那些珍藏的老唱片话别；手机里或网路上的诸多功能我都不会使用，并经常性遗忘各种网站登入的帐号密码，对别人而言的方便，对我反而是一种阻碍。我也渐渐发现，我习惯的那套方式，面对社会问题已经无能为力，新的价值从天而降，像夏雨，倏忽潺湲了干涸的溪流，却也淋湿了我这没有伞的行人。

我非常留恋过往，一如川端康成在小说《名人》中的惋惜。这个故事叙述活在旧时代美学里的年迈围棋名人，退隐前接受新锐高手大竹七段的挑战，老名人向往的是从容意境和共谱名局的旧日情怀；但大竹君一心渴望胜利，求胜的欲望淹没了人情之常，透过棋道意图展示的美德也在过程中饱受煎熬。大竹七段严密而耐心地向老人发起攻势，不败名人的殿堂终于坍毁。

反覆思考这部杰作，也许旧时代其实并不美好，所有的留恋都是对自己天真的缅怀，以及向往永恒的潜意识。夏天的雨必以暴烈的姿态挟雷电而至，改变了春日世界原本的逻辑与风情。如今我漫步在这场湿热的雨里，进退狼狈，也不免回忆对局中，大竹七段走出筹画已久的六十九手，这凌厉的棋招初次打击了名人的信心，川端康成记载大竹落子刹那的得意情态：是雨还是暴风雨呢？七段说罢，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