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是三十年前回嘉兴老家探亲时,我太太为我们姊弟三人拍摄的。图中我脚踩故乡的庄稼地,背后是乡亲们的幢幢新楼,紧依着久未谋面的老姊老哥,乡情亲情融于一框,何况这还是我
这张照片是三十年前回嘉兴老家探亲时,我太太为我们姊弟三人拍摄的。图中我脚踩故乡的庄稼地,背后是乡亲们的幢幢新楼,紧依着久未谋面的老姊老哥,乡情亲情融于一框,何况这还是我们几十年来的第一张合照,我一直珍藏着。今天重新审视,欣喜和悲怆之情一并涌上心头。
我在家乡读完小学,就外出继续求学,接着在外转辗工作,其间鲜少返家。随着年龄增长,思乡之情常萦绕于心;于是一九九一年二月寒假期间,我偕同太太回乡探亲过年。屈指算来,离乡已有整整四十五个年头。
我父母早年先后亡故,大姊因患血吸虫病壮年逝去,二姊则远嫁嘉善县,现时老家只有哥哥一脉。那天哥哥和侄儿在村口车站迎接。到家后在堂屋坐定,喝茶聊天;未几,旧时亲友、儿时玩伴闻讯而来,把堂屋挤得满满的,大家亲热地寒喧叙旧,都很开心。
午后二姊特地从外县赶来,我们三个六、七十岁的老姊弟久别重聚,相拥相依,喜出望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儿时的记忆像打开闸门的水一样奔涌而出。
我三岁那年母亲去世,我们姊妹兄弟四人顿时成了没娘的孩子。因父亲需全力打理药店业务,十五岁的大姊挑起家务重担,大我十岁的二姊则特别关照我这个稚幼的小弟。我四岁那年出痧症,高烧三天,她整天看护我,陪我说话、喂汤药、擦汗换衣,十三、四岁的她像是我的小妈妈。
我五岁时嘉兴沦陷,白天日军隔三差五地来镇上抢东西、抓花姑娘;晚上盗贼横行,入村劫户。每当我们听闻「日本兵来了」或「强盗来了」的喊声时,立时关上大门,带上装着细软的逃难包,迅速从后门逃出,白天去邻村朋友家,晚上就在田间林地、坟头暂避。凡是这种时候,多是二姊抱或者背着我逃跑。尤其冬天夜晚在坟墓旁久待,又怕又冷,二姊把我紧抱胸前,为我壮胆取暖。
她成年后嫁去邻县,因姊夫家被划为地主成分,扫地出门,全家挤在一个破庙中,过着居不挡雨、食不果腹的生活。更不幸的是,当小学老师的姊夫又先她而去,家中失去栋梁,在这种艰难境遇下,她苦苦撑住,把二个外甥、三个甥女带大。
哥哥大我五岁,从小就是我的领头羊,我常跟着他东跑西走,他说我是跟屁虫。我五岁时跟着他读私塾,学他摇头晃脑地读经背书;次年村里起洋学堂,我又天天背起小书包跟着他上学,一起读书、写字。
稍长他在自家药店学做生意,我就到店堂去跟他玩。哥哥记性好,一本汤头歌诀背得滚瓜烂熟。他手也巧,刻花、刻字、刻印章,如过年门上的贴花纸、做松糕的印板,乃至私人印章,样样都会。我也跟着他在蜡盘上刻镂空花纸,做成贺年卡送给同学;他教我在毛竹筒一边刻着竹叶,另一边刻上龙飞凤舞四字,作为笔筒。他象棋下得好,我从小就跟他下棋,他让我车马二子,我都赢不了他。在他的影响下,我养成了喜好动脑动手的习惯。
那个春节我们一起度过三天三晚,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语、讲不尽的故事。几年后,我和太太移居美国,我们仍每二年回国探亲。
二○一三年五月我刚回国探望过他们,岂料当年十一月不幸消息传来,哥哥因癌症晚期发作,已经病危。我急挂越洋电话去他的病房,他打起最后的精神和我通话,痛苦地讲述他的病况,透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我不禁悲从中来,哽咽失声。两天后哥哥与世长辞,时年八十五岁。我和他弥留之际的电话对话,竟成最后的诀别。
二○一八年二月外甥发来微信,九十五高龄的二姊摔跤后卧床不起。又二月余,他发来视频,但见她在病塌上渐渐停止呼吸,溘然长逝。我看着心如针刺,潜然泪下。
三十年前我们姊弟三人欢聚合影的记忆犹新,可叹如今他们二人已然离去,再见无期,只留下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