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上发生的多数事情都很无聊,但唯一幸运的是,至今我仍保有一件看不见的礼物,它让我得以度过某些渣渍般微不足道的片刻。那时我刚满二十五岁,离硕士论文的截稿日还有段放任
在我身上发生的多数事情都很无聊,但唯一幸运的是,至今我仍保有一件看不见的礼物,它让我得以度过某些渣渍般微不足道的片刻。
那时我刚满二十五岁,离硕士论文的截稿日还有段放任的闲暇,刚结束一段让双方倦怠至极的关系。从捷运站出来后,得拐弯贴着马路走十分钟,跟飙飞的机车骑士争路,我抢快一点他就不得不慢,他驶离原地的速率永远超前,便利商店的灯火通明永远是我们欲望对象,然后我回到那旧公寓。
向来我脚程慢,直到短暂教书的一年,才在仓促中依着节拍器那样地练就城市的律动,换过一个个节点那都不是安居,不及停留的仓促,又不足以故我的静观。
有天偕家人在外吃饭回来,我闷着头往前走,我爸被落在后头,说:你怎么走这么快,很像台北女生。
城市构成了我也困住我,这是早就熟烂的情节。
仿佛也没怎么折腾,清清水水地来到明年就满三十岁的光景。大概我一直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经常错信我想要的非此即彼。
这盼望、追寻和发现错误,又徒劳的尝试重建信仰的过程,也许会这样伴着我直到许多事物在这之中被重建起来。
那时身边亲近的朋友也过着相似行程,与我一样未离开过这城市,大学毕业后继续读学位、谋职就职、考教师甄试,社群媒体上——那是远一点的了,看得见有人出国留学,也有人结婚。我曾经想要安于现状,宁静于此身,间歇性地关闭社群媒体,倦怠于只字片语拼凑而来的揣测,每隔一两个小时察看流量数据,发觉自我从某个甚至来不及弥缝的洞口中流失。
但是我和H也在这几乎不及补缺的状态下相遇。
我给他留言,谜语式的,期待谜底暂且被延宕。梅雨倾倒而下,走在积雨的椰林路面我们鞋子都渗水了。今天雨太大了,鞋里可以养金鱼,我说。
不记得他后来以什么来回覆我,但H有天送我回家,破旧的橙色街灯之下,有什么事物正在焕发出光泽。我好像为了什么事在闹腾,言语上怏怏不快,实际上就是小事,只是浮躁会如影随形,解不开的暂时只能是一朵结。
他手指在空中弹奏一般,敲击看不见的琴键。
他送我的那件看不见的礼物,是一枚隐形的戒指。水泥森林环绕,我们驻足于这毫无生趣和美感的老式住宅区。
为了追绫野刚,我和朋友约去看岩井俊二的《被遗忘的新娘》,预期以外地被女演员们的一切所勾引。譬如黑木华敷了粉似的莹白肌肤,Cocco非典型美人的灵巧脸孔,暧昧绞绕的同性情谊,披上皓白婚纱与不断飞驶的爱快罗密欧。
悲伤的基底上覆了一层优雅明快的旋律,难忘白纱的真白给七海戴上空气戒指,岩井俊二这么描写它:比那更隆重的东西在她的无名指上。比打磨了的金属指环更隆重而无法轻易剥夺的,是不可见的牵绊,像一只直叩心锁的手,七海被施了魔法,而且是她主动置身于这魔法。
朋友和我去电影院的那个下午,影厅里只有我们和另外一对女孩子。我们乐得包场似的空旷,那时我还不认识H,他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是我们在不同时看了同一部电影。如果是夏宇她大概会说,我们用一样的肥皂和肥皂盒子,这不美吗?
于是我戴上七海拥有的那种戒指,但电影结尾不是完全的圆满璀璨,有死亡,还有大量奔放的泪水。
把时间往后挪一些,山中湖的森林,通达三岛由纪夫文学馆,滚热的晴天朝我们扑来,看似大把的浪费虚掷。把时间搁置于台北,我们坐在环湖而行的小巴士,给不认识的同车旅客取绰号,偷听日本男人和肤白发鬈的法国高中生搭话。
或者遇上迫使高松港关闭的台风,两天里我们困倦地降落,青年旅馆的交谊厅内,人们疲劳而无谓地一丛一丛窝着消磨。
台湾的四口家庭煮了泡面来吃,读小学的两个男孩起初躁动难安,闻了泡面的香,一齐围着用两张塑料桌并成的餐桌,台风天最温暖欢快的事莫过于此:外头山风海雨,但你清楚明白自己有处可去,有几餐热的食物在行囊。或者便利商店也不至于打烊,趿着拖鞋走进亮洁室内,换来一餐饱足,而你知道此刻——即便放眼数十年间它不过短暂一日——无须挂心其他繁务。
也曾错误地在荒凉墓园外边下了车,见日文汉字以为是能参拜的神社庙宇,地域偏僻,巴士的班次相隔半小时、一小时甚至更多,都是常有的。而我知道即便旅途中沉默充满了大多数时间,出于疲劳和对往后人生的茫茫未知,只要隐形的戒指仍在,它都将拥有意义的归属。
要怎么说明一件不可见的东西仍存在那里呢?或许有些事情付诸文字只会是一场盛放过火的花期。我并不常想起它,但我明白它就在那里。
终于告别夏天,我们去过严冬的首尔,约了行程去京畿道滑雪,两个台北俗人活了二十多年都没见过雪,换上比想像中轻薄的滑雪装,一到雪场忘了冷,护目镜顶在额头上,用眼睛接受那霭霭的雪景四面环来。韩国教练说,你们滑雪时一定要戴上护目镜,雪非常亮,眼睛会受伤。
但是滑雪靴超乎负荷的压迫和钝重,很快让我失去看雪的新鲜。教练曾在中国留学两年,中文说得好,几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初学者如我们,跟着她在晶莹反光的雪场举步维艰地移动自身。从站立开始,从学习跌倒开始,在雪里我们丧失平日最难意识到、近乎本能的行动——走路,原来需要动用全副的力量与肌肉。
雪地的摩擦力小,又因为那天罕见地出了太阳,近十一点,晒得冰雪渐次消融。雪毕竟是因时兴灭的,温度湿度的细微变化都令它即刻茂生不同的样子。
我持续跌倒,解开雪靴和滑雪板之间的锁扣,重新站起来,不时与其他练习者从不同角度相撞,跌坐于雪。然而H在一小时内学会了从坡度高的地方,踏着双板滑行而下,两行如云气的曲线在他身后划开冰雪。
中午过后我就坐在餐厅外面,透过护目镜看雪场里所有的人,包括双手惬意地背在身后,不用雪杖就能恣意穿梭于人潮之间的男人女人。阳光越来越刺眼,几度让人误以为此刻并非隆冬。靠近我脚边的雪都被踏得很脏,向来对付这一类体能活动,我都远远地落人之后,因此也不真的沮丧。H过来找我,和我一起到坡度缓处练习。
回程中我们巧遇同车前来的墨西哥情侣,视觉上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女。彼此的母语都不是英语,还能闲聊几句,他们整天都在高级雪道,先前已累积不少经验。我屡屡自曝手脚不灵,他们说:「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以后会变得很好玩。」
我怀念跌倒时一晃眼就躺在雪地的视野里头,天空澈澄得非常美,好像我从没这样看过它。H说我不懂掩饰,幸好遇见善良年少的人。
后来时间被分割得细碎,我想起张爱玲眼中的蓝天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飘动,而我如此幸运,无名指上那看不见的戒指竟煦煦递出温厚的重量。